突然间,云衣大叫一声:“让我走!让我走!”
我竟然没有吃惊,也没有慌张,我仍然在和她的连接里,我能感受到这个生命此刻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此同时,我也能感受到她所面对的,她与那种力量所作的正面沟通。“坚持住!加油!”此刻,我心里冒出一种强烈的意念,不知道是我的还是她的。
紧接着,我感受到的是(我们)自己这边的力量有了回升,它与我(也是云衣)刚才想要逃避的那个焦虑有了更对等的交流。但是,交流仍然充满了困难、痛苦和沉甸甸的压迫感。紧接着,我突然感到一阵压倒性的悲哀,跟着是绝望。我感到自己浑身无力,要瘫软下去了,我感到自己的心碎成了齑粉,那疼痛让我真的想要放弃了,想要离开这一切,回到死亡的怀抱中,和那里的平静在一起。
不,我不能放弃!我是一个有生命的人!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我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睁开了眼睛。此刻,我面前的云衣脸色苍白,满面泪痕。我吓了一跳,连忙准备唤醒她——就在这个时刻,她自己睁开了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对着看了一两分钟以后,云衣对我说,她刚才竟然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
“灰姑娘一见到那张叫《幸福》的照片,立刻就把它撕碎了。可怕的是,照片像是有魔法一般,自己重新拼合起来,而且这次变成了更清晰的照片,自动跳到灰姑娘眼前。灰姑娘看了一眼照片,非常痛苦,她再次撕碎了它,而且小心地把它撕得更碎更碎,让它绝不可能再拼合起来,然后把它的碎屑丢进灶台里熊熊的烈火中。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照片在烈火中不但照样自己拼合起来,而且还被染成了高清晰的彩色照片!灰姑娘害怕了,扭头就跑,可是彩色照片跟在灰姑娘后面追,最后灰姑娘再也逃不动了,她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彩色照片立刻就跳到她的眼前,图片上的小姑娘笑得更灿烂了。灰姑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小姑娘的欢笑声立刻在耳边响起,接着是爸爸和小姑娘亲热地嬉闹的声音,最后是后妈说: ‘我们全家人很完整,你这个多余的丧门星!’灰姑娘再也忍不住了,她哭叫出来:‘让我走!让我走!’这时候,爸爸不高兴了,说她:‘我疼自己的女儿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在嫉妒,你真丑!你更丑了!’灰姑娘凄厉地对爸爸说:‘爸爸,我也想要你的爱,想要你像爱妹妹一样爱我。没有你的爱,我真的很痛苦!’爸爸说:‘你应该为我的女儿感到高兴才是,你感到痛苦就说明你很卑劣、很脏、很丑!我不会去爱你的,只有我的女儿才配得到我全部的爱——你看她那么美,心地那么纯洁,不像你!’灰姑娘痛苦地匍匐在爸爸脚下的地板上:‘爸爸,我承认我是有嫉妒心,我是很卑劣、很脏、很丑,我现在能够理解你为什么只爱妹妹不爱我了。但是,爸爸,可不可以在你疼爱妹妹的时候不要非得逼着我去欣赏,可不可以不要求我在欣赏的时候一定要为你们欢欣鼓舞?那样我真的会感到格外痛苦,而且,我也真的做不到!’爸爸说:‘你真可怕,你真像一条嫉妒的毒蛇,我疼爱自己的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你连见都见不得,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你一定会伤害我的女儿的!’说完,爸爸不容置辩地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生怕被灰姑娘伤到一样,转身而去。后妈看到这一幕,很开心地笑了。这时,灰姑娘完全没有任何力气了,她甚至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死亡,感到自己透明的灵魂在慢慢地从身体中飘离出来。这个透明的灵魂在上方俯瞰,看到自己的心脏很小很小,只有一岁多婴儿的心脏那么大。她看着这颗小小的心脏在痛苦地抽搐着,最后裂成碎片落在地板上,变成了一滴滴殷红的鲜血。”
我听了这个故事,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是的!就是这样的!我心里有个声音说。
我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超时了二十几分钟——问云衣:“你打算在最后的七八分钟里说说你想说出来的吗?”
云衣声音微弱地说:“我不想说什么了,我很累很累,觉得像大病初愈的样子,我想就这么和你坐在一起,什么也不说——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和你靠得特别特别近,就好像,你真的和我的心在一起。”
就这样,我们默默地望着对方,坐完了剩下的七分钟。送她离开咨询室的时候,我对她说:“云衣,今天的咨询超时半个小时,我会从你预付的咨询费中额外扣除半次的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