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告别亲妈(2)

小公主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妈,我错了!我错了!我恨死我自己了,我愿意陪着你一起去死。”说完,小公主就停止了呼吸。她的尸体飘起来进入棺材里,也躺在妈妈的身边。

棺材里的妈妈看到了,很难过,对小公主的尸体说:“妈妈并不想让你陪着妈妈,妈妈只是想在临终的时候最后看你一眼,妈妈放不下你啊!”

意象做到这里,云衣的表情突然变得宁静了,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好像卡在了那里,我感到她的心好像沉沉地坠了下去,一直坠入到无边的黑暗里,再也没有感觉了。看样子她可能沉溺于精神死亡的平静中去了,我必须介入一下,把她拉回来。于是,我提高了声音,很坚定地发出指令:“云衣,刚才妈妈说,她并不想让你陪伴她待在棺材里,她唯一的心愿只是想在临终的时候看你最后一眼。现在你像倒放录像带一样,把镜头拉回到她临终的场景中去。”

镜头随即拉回去了,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妈妈一个人躺在农村的土炕上,由于瘫痪在床,没有人照料她,给她喂饭、翻身、擦澡、清理大小便,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溃烂了。

“小公主看到这个情景有什么感觉?”我问。

一行泪水沿着云衣的脸颊缓缓滑下:“小公主的心碎成了粉末。现在,忽然来了一阵风,又把粉末吹散了。”说完,云衣的脸上立刻恢复了平静。

我再次让她倒带,停在心碎成了粉末那里。我问,妈妈看到这一幕有什么感觉。

云衣说,妈妈还是很怨恨小公主,她觉得在小公主被抛弃的时候,是她收留了她,陪伴她、照料她,让她过得很幸福。可是,就在她自己最需要陪伴和照料的时候,小公主却抛弃了她。

“对此,小公主自己想对妈妈说什么呢?”我问。

小公主说:“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我愿意陪你去死。”——真糟糕,我们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小公主为什么想要抛弃妈妈呢?”我问。

云衣有点着急了:“不是她想要抛弃妈妈的,是妈妈先抛弃了她!”原来,在小公主的内心,其实也深藏着对妈妈的怨恨,她觉得是妈妈首先抛弃了她,把她送到别人家里去受苦,她才抛弃了妈妈的。

现在,妈妈知道小公主是怎么想的了。妈妈解释说,不是她想要抛弃小公主,而是她实在没有能力再继续照顾她,给她好生活了——妈妈不想拖累她,而且也不愿意让小公主看到她最后那么凄惨的样子。

小公主听了妈妈的话,流泪了。她扑到妈妈的怀里,说:“我的好妈妈,是我想错了。现在,我来看你了!”

妈妈抱着小公主说:“现在妈妈可以放心了,妈妈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妈妈会一直在天堂里看着你。”小公主流着泪用力点了点头,答应妈妈她以后会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让妈妈放心、开心。妈妈满意地笑了。最后,在妈妈的催促下,她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望着小公主离去的背影,妈妈溘然倒下,停止了呼吸。可是仔细一看,虽然妈妈的面容舒展了许多,痛苦的样子不见了,但是好像还有怒容,而且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死不瞑目的样子。

“妈妈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我问。

妈妈还想见屈屈。可是屈屈不肯来见“姨妈”(我注意到屈屈特意把“妈妈”改回了“姨妈”)。她觉得姨妈这副狰狞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就好像在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这个白眼狼!你没良心!你背叛了我!”

我让云衣再次倒带,把镜头停留在姨妈临终前的样子——这时候,姨妈的面容还很正常。可是,屈屈仍然不肯来见姨妈。

“屈屈不来不是因为害怕姨妈狰狞的样子吗?现在姨妈的面容很正常,她还是不愿意来,是不是屈屈真的想要背叛姨妈啊?”我问。

“不是她想要背叛姨妈的!她是没有办法!”云衣委屈地申辩着。我请她把这两句话的人称代词改一下,用“我”再重复一遍,看看会发生什么。云衣说:“不是我想要背叛姨妈的!我是没有办法!”——这两句话一出口,她就看见了屈屈。

“姨妈听了屈屈的话,会说什么呢?”我问。

姨妈说:“你怎么会没有办法呢?腿长在你的身上,而且如果你要求你爸爸妈妈送你来看我一眼,他们也不会不同意的呀。”

屈屈说:“可是我真的不敢。我只想要回到自己的爸爸妈妈身边,成为他们的亲生孩子。我要让他们相信,我已经忘记了姨妈,我心里只有自己的亲爸爸、亲妈妈,我只是他们的亲生孩子,而不是姨妈的亲生孩子。”

姨妈听了很难过,问屈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屈屈说,因为从一回家,爸爸妈妈就把她当做不是亲生的一样,弟弟们也总是轰她说:“滚回你家去!找你妈去!”屈屈认为,爸爸妈妈不接受她,不把她当亲生孩子对待,就是因为他们以为她是姨妈的孩子,所以,她必须割断和姨妈的一切联系,好让爸爸妈妈相信她对自己的父母是忠诚的。

听到这里,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一个才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就能有这么复杂而世故的心理活动!

姨妈现在理解屈屈了,她心疼地对屈屈说:“孩子,我想抱抱你,你愿意过来吗?”屈屈看到,姨妈脸上可怕的怒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慈祥和关切,她扑到了姨妈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最后,姨妈原谅了屈屈,屈屈也把心里的委屈跟姨妈说了,她们终于和解了。屈屈陪伴着姨妈,看着姨妈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现实世界中,云衣仍然泪流不止。她说,二十多年来,她从来都不敢碰这一块伤痛。姨妈去世以后,她感觉自己就像完全遗忘了她,就好像这个姨妈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她一直不知道,也没有想到——原来在自己的心里,她对姨妈的去世一直都未曾放下。

这次咨询好长,又是一个半小时,整个过程我也感觉到张力很大。所以云衣离开咨询室以后,我感到有些疲惫,就靠在催眠椅上一个人打了个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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