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美丽的赝品(2)

然而,在她七岁的时候,姨妈得了重病,因为没钱医治,很快就瘫痪了。小云衣只好被送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边。她的地狱生涯从此拉开了序幕。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终于踏进家门的第一刻,就遭到了一家人的嘲笑,笑她是个“傻不拉叽”、“丢人现眼”的“土老帽儿”,“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小云衣已经有了两个弟弟,一个比她小一岁半,一个比她小四岁。她一夜间就变成了家里的“大姐姐”。而那两个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他们逼迫着小云衣叫“爸爸”和“妈妈”的人,她根本就不认识!小云衣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很恐慌,她不吃不喝地哭了两天,也不肯叫这些生人 “爸爸”、“妈妈”、“大弟弟”、“小弟弟”。显然,她的到来也让家里人不快,他们很不耐烦地呵斥她、推搡她,抓着她的小细脖子往汤碗上强按着让她吃饭,她更加倔强地挣扎着、踢打着,声嘶力竭地喊着“姨妈——姨妈——”。

说到这里,一贯显得很强势的云衣把脸埋在胳膊里低声地抽泣着,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子。

…… 后来,小云衣害怕了,她意识到她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姨妈那个温暖的“自己家”了!于是,她变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小女孩,逆来顺受、低眉顺眼、少言寡语、郁郁寡欢。是啊,自从进了这家人的门槛,她原来的生活就完全毁灭了。现在,她每天只能忍受着所谓的自己亲爹亲妈的呵斥和白眼,以及两个弟弟的嘲笑和欺负,心里流着血,脸上流着泪,听他们动不动就说:“这是我家,不是你家,滚你家去,找你妈去!”

听云衣说到这里,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把她搂抱在自己怀里的冲动。我的心也流血了,有时候,人们对待一个幼小心灵的方式是多么匪夷所思的残忍啊!

然而,这些还不够,创伤仍旧接踵而至。有一天,她不小心打碎了一摞盘子,妈妈就气疯了,劈头盖脸地冲着她破口大骂:“你个死不成器的东西,生下来就不招人待见!我真后悔当初怎么没把你一生下来就按到尿盆里淹死呢,害得我被你奶奶说生不出个带‘把’的来,还白白浪费了我家那么多的粮食!”她木了,深深地震惊了,这才明白了自己被爹妈送走的真相——姨妈欺骗了她,还一直告诉她说,是爸爸妈妈都要在外地工作挣钱好养活她,为了让她能够每天有人照料,才把她暂时放在姨妈家里的!原来,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自己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而在这个家里,她永远也无法得到和两个弟弟一样平等的母爱和父爱。

说到这里,云衣的喉咙哽住了,许久都不能言语。我的心也非常沉重,问她,时间差不多到了,要不要今天就暂时先谈到这里?云衣没有回答我,继续说:

不久,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寒冷阴天里,小云衣听到了姨妈去世的噩耗。从那一天开始,这个孩子的心就再也没有完整过……但是,早熟的小云衣很懂得察言观色,她不敢当着家里人哭泣,更不敢当着任何人提起姨妈,因为她害怕当自己的爸爸妈妈觉得她对姨妈的感情比对亲生父母还好的时候,他们就会再一次抛弃她——到那时候,她可就再也无家可归了!那一天,八岁的小云衣狠狠地发誓,她长大以后一定要做“人上人”,让自己的爸爸妈妈接受自己、爱自己!听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或许从八岁的那天开始,她就成为那个于连了吧!

说完这番话,云衣猛然又挺直了脊背,用冷冷的目光坚定地看着我。我迎接着她的目光,仿佛看到了里面传递过来的责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我们俩默默地一直对坐,直到此次咨询结束。

云衣离开咨询室以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种种痛苦的情感纷乱地纠结在我的胸口,让我感到几近窒息。我无法想象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竟然被老天赋予了这样的命运,更愤恨芸芸众生中怎么会孕育出那些残酷不仁的心灵来。现在,我终于能够稍微理解云衣了,这个表面上如此自信的女子啊,掀开她那光艳四射的华美外衣,下面却是多么不忍目睹的累累伤痕啊!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点恐惧给她咨询下去了,即刻反观自己,出现了一个关羽刮骨疗伤的意象:我的病人很坚忍、很强大,把严重溃烂的伤口呈现在我的面前,而我是那个为他刮骨的医生,握着手术刀的手正在簌簌地颤抖着,再也不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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