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蝴蝶张开色彩斑烂的翅膀在花丛间飞来飞去,蜜蜂忙碌地采蜜并贮藏它,五光十色的沙蚤机灵地逃脱猛抓的手,所有这些都是审慎的和深思熟虑的行动的熟悉图景。我们感到我们自己是这些小生物的同类。然而,如果我们观察蝴蝶反复飞向火焰并烧焦自己;或者蜜蜂在接近半开的窗户无能地嗡嗡叫并对着不能穿过的玻璃窗格徒劳地碰伤自己;或者无恶意的漫步者借助他自己的行进的影子能够一而再地惊起沙蚤并追逐它向前逃数里路,而此时它只要跑到旁边就没事了;那么,我们能够看到,笛卡儿(Descartes)为什么设想动物是机器,是某种类型的神秘而奇妙的自动机。贞女克里斯蒂娜女王(QueenChristina)以她的恰如其分的冷嘲热讽--钟表的繁殖是前所未闻的事--完全可以使这位哲学家发现他的观点的缺陷,从而告诫他要谨慎小心。
较仔细地考察动物生活的似乎如此矛盾的两种相反的倾向,我们发现它们二者在我们自己的本性中清楚地表现出来。眼睛的瞳孔机械地随亮度而缩小,随着逐渐变暗而扩大,而与我们的意志或知识无关,正像消化、营养和生长的功能在没有我们的有意识介入的情况下发生一样。然而,当我们想起在桌子的抽屉内放着我们现在需要的尺子时,我们伸出手臂打开它,手臂在没有外部刺激的情况下似乎仅仅服从我们充分考虑的指挥;但是,偶然烧伤的手或脚底发痒的脚将无意识地和无思考地收回,即使人睡着了或因受到打击而瘫痪了。在眼睑的动作中,当物体突然趋近时,便自动地闭起来,但是也可以随意志而运动,就像在诸如呼吸和散步之类的许多其他动作中那样,两种特征以不断的变化或组合发生。
第六节
对我们称之为权衡、决定和意愿的过程的准确的自我观察,导致我们了解一个简单的事态。例如遇见一位邀请我们到家里去的朋友的简单经验,就与许多本身也变得生动的、相互转换的记忆关联在一起:我们回忆起聆听他的妙趣横生的谈话,摆放在他的房间的钢琴,他出色地演奏它;我们突然想到,今天是星期四,这是爱争论的人普遍地访问我们的朋友的日子,于是我们感谢他,但却谢绝他的邀请。不管我们的决定是什么,在最简单的情况下像在最复杂的情况中一样,变得有效的记忆也确定地影响我们的动作,并随着各自的感觉经验--它们是感觉经验的痕迹--激起相同的前进或后退。我们没有支配,什么记忆达到表面,它们中的哪一个携带该日子。在我们的"自愿的行动"中,我们和最简单的有机体一样都只不过是自动机,但是通过经验经受不断小变化的机器的部件只对我们自己来说是可以看得见的,而对其他人来说依旧是隐蔽的;确实,不管我们自己多么全神贯注,我们也可能看漏它的比较细微难察的特征。这样一来,在我们的自愿行动中浮现的东西,在不同的程度上是表达清楚的或有序的宇宙的剖面,在时空上远远地达到了关联的集合:正是这一点,使得这样的行动变得好像无法预料。低等动物的器官对明显的刺激相当简单地和规则地作出反应。所有相关的环境似乎集中在单一的空时点。在这里,自动的行为的印象确实是十分容易地发生的。可是,更精细的观察在这里也揭示出个体的差异,一些是先天的差异,一些是后天获得的差异。动物的记忆依据属和种的不同而大相径庭,个体之间也有差别,尽管差别显著地要小得多。尤利西斯狗在二十年后返回时,尽管已经奄奄一息,不再能站立起来,可是还认出它的主人,摇尾向他致意,鸽子几乎在一天内记不住一次友好的行动,蜜蜂很少找到它返回食物源的路线,从尤利西斯狗到鸽子到蜜蜂,差距是何等惊人!最低等的有机体完全缺乏记忆吗?
人们倾向于认为他们自己截然不同于最简单的有机体,这仅仅是由于与它们比较,我们的心理生活是复杂多变的。苍蝇的运动似乎是由明、暗、气味等决定和引导的,它可能被驱走十次,可是它还是返回落在脸的同一部位,直到它被拍打掉到地板上,它不会屈服。贫穷的乞丐渴望得到一枚钱保证他度日,因而继续纠缠睡意蒙胧的店主,直到店主用咒骂把他逐开:二者自动地行动,只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较少简单的自动机。
第七节
动物和人的行为的基本特征是这种严格被决定的规则的自动机:那只是因为我们在这样不同的发展和复杂程度上看见它,从而我们似乎察觉到两种大相径庭的基本特性。为了理解我们自己的本性,追踪我们能够追踪的被决定的方面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察觉规则的缺乏并不具有实际的或科学的价值。只有当我们在直到目前认为无规律的东西中发现规则,收益和洞察才自然增长。由于经验总是包含着未表达清楚的事实的残余,所以它总是难以驳斥无规律地起作用的灵魂自由的假定;但是,假定灵魂自由是科学的假设或实际上寻找它,确实是方法论的畸变。
我们发现是自由的东西,尤其是在人身上的任意的和不可预测的东西,像轻薄的面纱、一缕轻烟或笼罩的薄雾一样,在自动机上摇曳不定。仿佛我们从太接近的地方看人的个体,以致对于没有即时地表达清楚的许多混乱细节而言,该图像是过载了。如果我们能够从较远的地方观察人,用鸟的眼界或从月球上观察人,那么带有从个人经验中获得的影响的较精细的细节便会消失,我们应该仅仅看到以极大的规则性生长、进食和繁殖的人。故意忽略个体和仅仅专注最基本地和最强烈地联系在一起的环境的观察,事实上在统计学中使用,此时人的自愿的行动表明,它们本身恰如任何呆板的或单调的机械过程一样,是规则的和被决定的,在这里通常没有人想到心理的或意志的影响。每年结婚和自杀的人数与出生率和自然死亡率相比几乎没有起伏或较少起伏,尽管前者大大包含意志,而后者根本未包含意志。然而,即使一个无规律的要素卷入决定这些众多现象,那么不管个案的数目多么大,也没有更多的规则能够出现 。
因而,笛卡儿能够容易地达到这样的立场:不仅动物、而且人也好像是自动机。这位伟大的怀疑者的目的实际上是把世界机械化,或者确切地讲是把世界几何化;但是,他在这里可能丧失了怀疑的勇气,在他的二元论中如此直率地表达了对于探究力量和他所持有的传统观点的敬重。斯宾诺莎(Spinoza)避免了这样的不连贯性。在后来的作者中,我们必须强调拉美特利(Lamettrie),因为他在《人是机器》(一七四八年)和在文章"人是植物"和"动物不止是机器"中阐述了人和动物一样的概念。人们不应在拉美特利那儿寻找深刻的哲学思想:虽然他的著作在当时是重要的,但是今天读起来却显得愚钝,对狄德罗(Diderot)来说情况并非如此,他的透辟的文章(达朗伯和狄德罗的对话·达朗伯之梦)预期了近代生物学的观念。
第八节
力图借助理性把握自然的人总是被诱使用自动机或机器模拟生物,从而企图至少部分地理解它们。所记载的超越纯粹传奇的最古老的自动机之一是粘土制的飞鸽或塔伦通姆的阿契塔(Archytas of Tar-entum)。亚里山大利亚的海洛(Hero Alexandria)也被深深地吸引到建筑自动机中去,这些尝试通过他的著作传达的古代科学的片断被更清楚地而不是贫乏地理解。在十六世纪,我们在斯特拉斯堡、布拉格、纽伦堡和其他地方遇见带有人和动物的塑像的精巧的钟表;在十八世纪,有沃康松(Vaucanson)的游泳和吃食的鸭子和他的吹长笛者,以及德罗兹(Droz)的拖拉的男孩和他的演奏钢琴的少女。人们差不多好像要把这样的项目作为纯粹的小事打发掉,可是人们务必不要忘记,在他们制作的过程中获得的知识能够直接地应用于科学探究,例如博雷利(Borelli)的《动物的运动》(De motu animalium,1680),克姆佩伦(W.Kempelen)的《栩栩如生的机器)(Mechnismus der men-schlichen Sprach,nebst Beschreibung einer Sprechenden Maschine,Vien-na,1791),同样促进了有意义的科学进步。许多科学的生理学可以看作是自动机的制造者所作的事情的延伸。克姆佩伦的自动棋手内部隐藏一个人,它当然提供了智力不能用这一简单的机械方式代替的多余证据。生物是自动机,这些自动机对整个过去具有影响,总是继续变化着,它们出现了,反过来能够产生类似的自动机。人们自然地倾向于模仿和复制人们已理解的东西。人们在这方面取得多么大的成功,本身就是对理解力的有效检验。考虑一下近代机器制造者从自动机的构造中得到的好处,考察一下计算机、控制机械、自动售货机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们可以期待在技术方面进一步的进步。将接受挂号信的绝对可靠的自动的邮局职员似乎并非根本不可能,它也许是受十足的机械重复折磨的理智人的受欢迎的替代者。
从我们的观点来看,没有进一步讨论物理的东西和心理的东西之间对立的理由。能够使我们感兴趣的唯一事情是识别要素的相依。在从事我们的研究时将有理由预设,这些关系是刻板的,即便是复杂的和难以发现的。过去的经验向我们提供了这一预设,每一个新的探究成功都增强了我们对它的坚信,这一点将从紧接着的专门研究中更清楚地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