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唐僧的紧箍咒

(第9次咨询)

第九次咨询开始的时候,我问云衣上次回去以后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做什么梦。她说没有做梦,不过她倒是总头疼。“以前爱头疼吗?”我问。她说:“哈,我这辈子就没怎么头疼过!老实说,是不是你给我作心理咨询作出生理问题来了?”我也开玩笑说:“好,既然我在你这里这么灵,你说头疼是我给作出来的,那我就试试看能不能把它给作下去吧。”

于是,我就从她头部疼痛的位置切入,让她看看那里有什么意象。

云衣说,那里卡着一个头箍。那是一个已经锈迹斑斑的铁质的头箍。

“是谁把它套上去的?”我问。

“是唐僧。”云衣回答。

“这个唐僧是什么样子的?”我接着问。

云衣说,好奇怪,这个唐僧竟然长得像她父亲,但肯定不是她父亲。他表情很严肃地站在那里,一副不可亲近的模样。

“你看到唐僧这个模样,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唐僧给谁的头上戴了头箍?”我接着问。

云衣说,是给孙悟空。仔细一看,这个孙悟空居然是女的,穿着性感的虎皮裙子,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脸的桀骜不驯。说到这里,她给孙悟空改了名字,叫“盈盈”。

“唐僧为什么要给盈盈戴上头箍呢?”

云衣沉吟了一下,说,因为盈盈总想勾引唐僧,唐僧吓坏了,觉得太伤风败俗了。

“盈盈为什么总想勾引唐僧呢?”

云衣回答说,因为盈盈想让唐僧爱她,而且只爱她,而不是总是偏爱另外两个师弟,或总对她摆出一副师道尊严的冷漠样子。

“盈盈想怎样获得唐僧的爱呢?”

云衣说,那当然是诱惑他和她发生关系了。麻烦的是,只要唐僧自己一心动,就要念紧箍咒,于是盈盈就很疼,就放弃了。

“为什么头箍已经锈成那个样子了呢?”我问。

云衣说,因为很久都没有念紧箍咒了,所以它才生锈了。

“没有念紧箍咒的这段时间里,盈盈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呢?”我紧追不舍。

云衣说,那段时间里,盈盈离开了唐僧,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唐僧的紧箍咒就不管用了。在别的地方,盈盈有了一位新的师父,她跟着他学法术,他很和气而且很公平,他带了很多弟子,只要谁学得好,他就喜欢谁。结果,盈盈学得最好,所以得到了师父的偏爱。

“被师父偏爱的感觉怎么样?”我问。

“那还用说?爽!*!!”云衣摩拳擦掌地说。

“除了爽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吗?”

云衣沉下来想了想,回答说:“没有,除了爽,还是爽!”

我感到云衣说两个“爽”的时候状态有所不同,便试探性地问:“仔细感受一下,第一个爽和第二个爽有没有什么细微的不同?你可以试着用两个情境或比喻来区分。”

云衣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还真是不同——第一个爽是得到了师父的偏爱感到的爽,第二个爽是看着其他弟子嫉妒得两眼发绿的时候的爽。

意象暂时先做到这里,把云衣带回现实世界中,我问她自己对这一段有什么想法。她嗓音很洪亮地说:“有启发啊!我知道我为什么总是遭人嫉妒了——当然,在作咨询之前,我也知道得很清楚。不过,我的确是很享受被嫉妒的感觉……”于是,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那些被嫉妒的事件来。

听了大概十分钟,我没听到任何新的内容,不过是对前五次咨询里谈过的那些话题的简单重复——我是说,连用词、造句、表情、语调等都几乎一模一样。我一边观察着她,一边在暗地里想:看来,这些故事有可能早已是云衣到处诉说的老生常谈了。想到这里,我插话说:“云衣,此刻你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此时此刻。”她高亢的声音戛然而止,直愣愣地瞪着我,面无表情。看起来,她被我的陡然插入一下子弄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了。我静静地坐着,只是看着她,在沉默中体会着她当下的状态。好半天,她似乎才回过神来,对我说:“对不起,我刚才说到哪里了?”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把我从刚才到现在的这个过程中体会和思考到的东西反馈给她。

我对她说:“当你再次描述那些自己被各种人嫉妒的故事的时候,我感到你的内心涌动着好几种交织的感觉和情感——我暂时还说不清楚它们分别都是什么,但能感觉到它们都很有张力;在你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你用的词语、句式,以及表情、手势等等,都让我感到熟悉——事实上,我想到了我们的前五次咨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但我的感觉是,只要你一开始谈那些你被嫉妒的事件,你就好像一下子被卷了进去,而我们就好像立刻进入了一个原地打转的死循环。”

她的泪水弥漫了动人的双眼,问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像祥林嫂,你讨厌我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让她看看那个“祥林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拒绝去看,只是追问我是否对她的诉说产生了厌烦。此刻,我觉察到自己真的焦虑了。而刚才急于让云衣去看祥林嫂,是我面对她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的防御反应。我低头沉默了一下,然后重新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说:“云衣,刚才听到那些重复内容的时候,我的确是有些焦虑了。因为我联想到我们的前五次咨询,我个人认为那几次对你基本上没有什么建设性。我后来总结教训说,那是因为我在倾听的时候失去了觉察,对一种常见的防御模式的觉察——那就是通过不停地诉说同样的东西来原地打转,以逃避接下来我们可能要面对的问题。”说到这里,我看到她的眼泪退下去了,接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难以面对和承受的问题,所以,在我们即将接近那个问题真面目的时候,我们本能地会害怕,会想退缩或逃跑,这样我们就可以待在原来的症状里,而不用冒着可能会碰到伤口的危险了。云衣,你现在可以静静地待五分钟,不要说话,好好感受一下你自己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况。”

云衣听了我的话,很合作地垂下了眼帘,静静地体会着自己。五分钟以后,她仍然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没有打断她,一直等到她主动地抬起了眼睛。看了看表,真巧,离咨询结束只有两分钟了。云衣深深地望着我——那眼神很深邃,我以前从来没有在云衣的脸上看到过,然后,她慢慢地、真诚地对我只说了一句话:“曹老师,谢谢你。”

云衣离开后,我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并在咨询手记上记下了我个人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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